跟『無語良師』家屬談心

2016/05/17

親愛的管先生萬福、闔家平安:

當看到令郎為其母填寫的『大體捐贈者個人行誼資料表』,上面寫著『非常傳統的客家婦人,吃苦耐勞,勤儉持家,樂觀開朗,待人和善,喜好烹飪,常常參加社區活動……』,我的淚就再也忍不住,噗涑噗涑連串掉了下來,那,不正是先母的寫照嗎?

我們兩家的家世背景應該是十分相近的,您是台中縣東勢鎮客家,我是屏東縣佳冬鄉客家,搞不好我們所說的客家話還是同出一源。新竹客語我就沒輒,鴨子聽雷,有聽沒有懂。

家母是在民國79年12月12日辭世的,也是肝癌,從膽囊癌轉移過來的,從發病到撒手只不過短短的20天。先是在11月深秋下旬的某一日,她例行性的在午睡後到神農宮廟前榕樹下與鄉親婦老閒話家常,聊著聊著,毫無預警的腹部開始劇痛起來,火速送往屏東市立醫院,腸胃道初步檢查並無異狀,家人緊急通知在臺大醫學院解剖學科唸博士的我,在漫無頭緒下,我喃喃自語向電話那端的三姊說:「超音波做了沒?該不會是肝臟方面的問題吧!」沒想到一語成讖,再傳來的訊息便是肝癌末期,癌細胞到處擴散播種,已經造成腸穿孔,原來腹部劇痛就是腸穿孔導致腹膜炎所引發的……我匆匆丟下一句:「馬上辦理轉院,到高醫找我同學去!」就直接從學校趕往機場飛下去了!

主治之一是我大學同學,一切好說好辦,當夜母親就被送進了開刀房,不是要對束手無策的肝臟下刀,而是為了搶救腹膜炎。我數度被叫進手術室,同學為我詳述病情以及每一道進行步驟,祇希望能得到我的諒解─他已經盡力了!在遺體內插滿器械、層層肢解的場面我早已司空見慣,但看著母親躺在手術檯上被開腸破肚,就怎麼也理性不起來!希望躺在檯上的是我,千刀萬剮就往我身上挨吧,至少我比較年輕,而母親已經高齡七十了啊……

忙到天亮,立即性的危機是暫時解除了,但猙獰如異形的病魔還盤據在母親腹內,汨汨的腹水由傷口溢出,不到幾天,手術縫線就全都迸裂斷開來了!親朋好友從全省各地蜂擁而至,子女八人連同媳婿孫曾隨侍在側,這種大陣仗看在冰雪聰明的母親眼裡,怎不瞭然於胸?她絕口不問病情也不喊一聲痛苦,她開始跟每位訪客追昔憶往,好像在倒帶欣賞她的人生劇情,指出每個人在她七十年縮影的八厘米膠捲中停格在哪一幕?在她生命中扮演著何等重要角色?曾為她的人生畫布塗抹上何等絢爛的繪彩?父親瞧見這般光景根本不是辦法,一來太打攪院方,二來親友舟車勞頓,再來病人及家眷也無從休息,遂決定辦理出院,毅然採取居家療護。鄉居溫馨,庭園寬闊,人情煦暖,再說家族龐大也不乏人手幫忙,更不乏專業醫護人員的指點和照料。

但我們一向依賴母親慣了,返抵屏東鄉下老家的那一晚簡直雞飛狗跳,桶裝瓦斯沒了,熱水器剛好故障,一家三十幾口各個無頭蒼蠅、呆若木雞,全賴氣若游絲的母親在病榻上指揮若定,一長串一長串商家的電話號碼就從她的腦袋資料庫裡輸送出來。母親的病床就設在客廳,隨時隨地掌握情資,觀察動靜,運籌帷幄。想來也真是夠詭異的了,她的兒女儼然事業有成、架勢十足,但只要一回到母親跟前,就自動自發退化成嗷嗷待哺的孩子,芝麻綠豆事不經請示就六神無主,想來也真是夠荒謬的了!但我們又能怎麼辦呢?三十幾張口,吃頓飯就要席開三桌,莫說洗澡要排隊,連上個洗手間都要排隊,沒有母親在一旁調度,我們這群長年派駐在外的傭兵又怎能上場作戰呢?

母親一天比一天衰弱,也不知得長期抗戰到何時,眾子女只好像難民般在母親身邊與工作崗位兩地遷徙,隨時準備搭機,隨時在高速公路上奔馳。藍家人平日太歡樂、絕少流淚的,可那陣子淚腺特別發達,祇要哪個突然蹦出『還記得嗎』或『有一次喔』,大夥兒就會哭成一團。最怕是在夜深的高速公路上,祇要誰克制不住擤個鼻涕,馬上感染全車人肝腸寸斷起來,奪眶的淚水遮蔽了視線,必須將車子暫停路肩,等情緒平復之後才敢繼續上路。父親倒是展現無比堅強,穿梭在人群中,殷勤招待訪客,嚴密監控我們有沒有多喝水,他說大樹已經倒了,若是再多倒一顆,他就撐不下去了……

面對死亡的考驗,母親卻是順命的、堅忍的,也是務實的、沉著應戰的,就像傳統客家血液中永遠流動的『硬頸精神』,不卑不亢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估量的不是自己有多少勝算,而是計較著自己還剩多少時間,雖然在癌細胞的攻擊下節節敗退、潰不成軍,但她依然奮勇的擠出最後精力進行獨特而意義非凡的告別式。她像『教母』一般,把父親、子女、兒孫一一單獨叫到床邊,開始耳提面命。量身定做的交心面談,內容有訓誡、激勵、叮嚀、囑託、期許與寄盼……每人各自領到聖旨,內心悸動沉重無限,她是深諳讀心術不成?為什麼對全家上下的底細瞭如指掌?而那是死前誓約啊,打過??歃血為盟的,誰敢違逆,就到陰曹地府算帳去吧!

亂糟糟悲戚戚的十來天過去了,母親的神志陷入昏糊與清楚的天人交戰當中,又像是行色匆匆的趕路人,迷了路也恍了神,不知究竟要魂歸何處?我們輪流牢牢握住她的手,倒像是跟死神拔河,誰也不肯率先放手。最後母親突然高喊大哥的名字,說:「阿忠,快把印章拿出來,蓋給他們吧!」然後就盍目長逝了。母親腹部始終無法癒合的大傷口怎麼辦呢?是我從學校拿回解剖器械,在甫上高醫醫學系一年級的姪兒拉?下,兩人合力一針一線縫補起來的。每縫上一針,姪兒剪一下線頭,豆大的淚就滴在母親冰涼的肚皮上,那一情一景,一輩子忘也忘不掉……

葬禮在兼具客家傳統禮儀與獨創新格下進行,父親蒼勁拙樸的書法寫盡對老妻的摯愛、敬重和繾綣,大哥以其典雅麗致的毛筆字將我們寫的每一篇祭文謄上白幡布,到處都是鮮花,好像在辦花展,又好像在舉行嘉年華會。倒是沒有五子哭墓那一類,母親一生樂觀爽朗,最不喜哭哭啼啼,她合該享有隆重哀榮而且清新脫俗的惜別會。典禮重點之一是祭文朗誦,當我用客家話唸出:「父母想子女的是長江水,子女想父母的是擔竿長。」時,帶孝家屬與觀禮賓客皆動容了,啜泣聲此起彼落。可不是嗎?這不是母親生前最常訓誡我們的話語嗎?父母一生為子女設想,就像長江之水濤濤源遠流長;可是子女會替父母設想到的,卻只有一根扁擔的長度啊!

在紙灰飛揚中送走了母親,原以為錐心劇苦也會隨之落底,重拾工作找回舊生活,卻萬萬沒想到,喪母的傷痛才正要揭幕呢。它像黑潮,靜默地在深海下翻湧,以它既定的潮流暗汐,朝朝暮暮侵蝕著心、拍擊著腦。嚴凱泰先生說,跟母親說再見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我說豈止可怕,那根本就是一輩子難以承受的重。母親走了,一向被人稱羨的藍坊大家族缺了最重要的一塊,就再也拼湊不出一張完整的全家福了。打電話回去,一向是母親銀鈴般的笑聲來接,現在換做父親遲緩凝滯的喉嚨卡痰聲,空氣凍住了,氣氛僵著,也料不準哪個會先哽咽起來……

父親堅決不跟子女同住,獨守在與愛妻共同打造52年的家園。我們拗不過他,祇好邊走邊瞧,過一日算一天。透過鄉親的觀察及回報,我們漸漸不認識父親了,他的言行舉止越來越詭譎,簡直荒腔走板、嚴重脫序。他會在凌晨三四點出門,在鄉間田豁到處瞎晃,也不怕野狗伺隙攻擊,空心倌似的只顧逛他的大街。逛累了,就會到一名寡婦家門口台階上長坐,也不跟人家交談,坐累了就回家,整天像游魂似的,在數度空間內飄過來蕩過去。我們猜想父親需要感情的慰藉,就共商大計分頭為父親物色對象,免得他飢不擇食敗壞門風,可是當我們忙得一頭熱時,他的興趣又改變了,轉而去殯葬業坤祥哥處鬼混,成天跟三教九流打野味料理下酒菜。父親一朝數變,我們也看得一頭霧水,但嚴格說來,除了流連寡婦家有點可笑外,其他行徑雖有些瘋狂,但也無傷大雅。唯一不變的是家裡的擺設,還保持著母親離去的樣子,但到處灰塵密佈,庭院雜草叢生,都快養出毒蛇猛獸來了。

一年將盡,春節就要來臨,髒亂如同廢墟的家園怎能接待前來拜年的親友呢?於是趁著父親出遠門的某一日,我們相邀回去大掃除。忙了一整天,本以為父親回來看到窗明几淨會龍心大悅,誰知他一進門就爆跳如雷破口大罵:「誰叫你們清了,吭?你們折騰我還不夠多嗎?大主大意,自以為是,你們通通給我滾回去!」父親是標準的牡羊座,平日溫良恭儉讓,待人熱忱,做起事來衝衝衝;但發起脾氣來可也是翻臉不認人,既勁爆又兼無俚頭,全世界就只有堅苦卓絕韌性十足的金牛座母親能擺得平他。情急之下,我福至心靈的頂了一句:「您等著看吧!就在今晚,媽咪一定回來將您的嘴巴貼上撒隆巴斯!」咦,父親居然忍俊不住笑了,大夥兒也跟著大笑起來,一場家庭風暴總算煙消雲散。晚餐後,父親心平氣和的悠然吐出:「不是我不愛乾淨,只是還沒準備好,我的心太苦了,沒有力氣管到那麼多……我若覺得可以了,自然會請人來清理的!」然而,謝天謝地,自那次發飆事件後,父親漸漸回歸正常,他似乎建立了自己的生活模式,也找到了輕安自在的能量。

我常在想,痛徹心扉的苦是不是源自濃烈深刻的愛?而,濃烈深刻的愛是不是植在相知相契與無私無盡的奉獻?假若這些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我們是否必須小心避免因失落挾帶而來的劇痛而拒絕愛的付出?還是要讓毀滅性磨難證實愛的存在?人生苦短,我們到底要等待真愛?還是有伴就好?我們到底要費力尋找對的另一半?還是應該勉力疼惜不對的那一半?關於真愛,究竟曾經擁有就夠?還是理當永不饜足?感情之事,是我這輩子最不敢置喙的,也是最不忍苛責的,對別人對自己都一樣。

母親走了,並不是宣告父親的生命意義就此嘎然而止,也不代表他必須放棄繼續追求生活樂趣的權力。世事無常,很多幸與不幸的發生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沒有對與錯,也不需要哪個來負責,離去的人要走得放心,留下的人日子總要過下去。所以我喜歡一句話:「In the changing, we find the purpose.」意思是說:唯有歷經變遷,我們才能體驗生命,發掘潛能,開創新局。生老病死不正是人生必經必學的課題嗎?誰能擔保美景常在好水長流呢?貪戀生命眷念紅塵,的確需要勇氣和奮鬥,卻也是務實可貴的表現;活一日賺一天,更是合當理直氣壯,笑傲江湖。

父親今年八十八了,三餐自理,獨居樂活,整天上山下海到處趴趴走。村裡神農宮廟會的對聯,至今依舊歸他執筆;買賣貨幣投資基金,玩得嚇嚇叫;參與選舉活動為後輩站台,也是慷慨激昂當仁不讓;三不五時還會接受媒體採訪,介紹客家習俗致力文化傳承;而,當我們一踏進他的領土就得接受管轄,厲行5059專案─清晨五時吃早餐,不早不晚十時吃中飯,日頭沒落五點晚餐又上桌,九點一敲就乖乖睡覺去,反正也沒第四台電視看。你敢抗辯嗎?別傻了,還不如趕快去調整體內生理時鐘吧!

孩子都是向父母學習的,孩子就是父母的翻版。18年前痛失至愛、行屍走肉的父親,如今超然的奮力的活著;母親來不及看到的子孫的成長與成就,他替她見證著、歡喜著。年已半百的我,當有幸目睹到這一些,我就不覺老、不嫌老、也不怕老了!

自民國93年起,我開始擔任中山醫大醫學系副系主任,工作重點一直擺在策劃與推動醫學教育改革,其中醫學生人文素養的培育更是首要任務。寫文章給師生常是行政工作之需,更常是抒發情緒與感觸以及分享教改經驗與心得。憶母的文章我寫不多,因為那需要某種特定事件來引動。附上文章兩篇,也許稍能表達我的思母情結。隨函再送上93年出版的《關於愛的十二堂課》,生死課題是人生最大學問,也常是課堂上來不及充分教授的課,總是得等到我們硬碰上了,才有機會面對它、正視它、接受它的震撼教育。

希望有幸能接獲回函,與我們分享鍾大德的懿行。此信的附本也會寄一份給令郎,祝福您及家人平安喜樂,事事順心!

學晚 藍琴臺 敬上
中山醫大解剖學科教授兼醫學系副系主任
2008年9月10日





中山醫大醫學系94級之〝大體老師〞入殮、火化與感恩追思會。高齡92歲的董事長周汝川博士親臨會場,與家屬及師生共勉和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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