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與價值

中山醫學院通識教育中心 戴正德教授 

五月中淡江大學陳希聖老師的病變,激起了台灣各界的關心,衛生署也因為他而特別開了幾次會,希望能救治他。但他還是撒手西歸了。這個引起全國上下關心的病變,告訴我們,再台灣人民有一個令人隱憂的心境,即“只能生不如死”。求生慾望的強烈當然是件好事,但如果我們沒有接受死亡的肚量與認知,死亡將會是晴天霹靂的事,令人難於步向明天,死難道就是一切的落敗嗎?生如果有價值,死也有它的意義啊!

生與死是生命過程中最奧秘也給人最多疑惑的二件事。很巧合的,這二件事都與“眼淚”(Tears),有所關聯。“生”,是生命個體自己哭泣,而別人歡慶。但“死”則是別人哭泣,生命個體卻靜止不語!生與死到底是件值得慶幸或令人悲傷的事呢?(is life something to celebrate, and death to despond)然而,沒有生與死,就沒有人生了。有了生死,我們才能談及生命的意義與價值。雖然二者在現象的觀點上都只在瞬間發生,但它的影響都是無遠弗屆的!

生死的意義與價值並不因它的長短,或過程的順暢與複雜而有所不同。短暫的生命也有可能因它的全然奉獻而永垂不朽。複雜驚動社會的死亡,雖會激起騷動,但並不一定會因它的轟轟烈烈而使生命感到非凡。生死的瞬間雖只代表生命的開始與結束,但期間的過程,卻可能燦爛無比,深奧非凡,使文學家得獲創作的靈感,即歌頌也哀嘆,亦令哲學家自古至今絞盡腦汁還思不出其所以然,科學家也可能用盡畢生精力來研究生與死的因由,但到後來卻只能說生命與死亡,何其奧秘難解啊!

從現象的觀點來看,生只是一個新生命脫離母胎獨立生存的剎那,嬰兒一出母胎,我們就慶幸的說“生了!生了!是男嬰”。死也可說是這個生命完成其來到人間應盡之責任之完成的表徵。如以時間“點”的觀點來思考時,它們都只不過是歷史事件之事實的描述。不過從空間上“面”的觀點來思索時,這個生與死卻有無限的意義與價值,生與死曾是令人類社會極端驚悸(awe)的事,對生命的形成,感到大惑不解。而且也會問既然來了,為何還要歸去而捨不得生死別離。不過隨著醫學科技的進步,這個神秘面紗已逐漸被揭穿。今天我們已經可以借腹生子,也能冷凍胚胎,更能複製生命,而且也可以用醫技的方法來維持生命的延長,有限度的主控死亡之時辰的來到,但人類還是對它們有無限的驚悸。生死神秘面紗的揭穿並不代表它們神秘性的消失,反而更為困惑,因為生命不只據有肉體上的意義,更有精神上的意義。人類對這些意義還在摸索當中,並有各個不同學派的的思想家推出不同的立論。到底,生命是為了什麼?死亡為何令人感傷?生死的價值安在?

佛洛伊德提及了人類有二種本能,即生與死之本能,但人類對生之慾望卻遠遠強過了對死之嚮往。雖然有很多活在醉生夢死裡過行屍走肉之生活的人,縱然雖生猶死,他們還是希望活下去。有的人為了正義為了愛當仁不讓去捨生取義,有的把死看得輕如羽毛,卻死得重如泰山。為什麼有這個二極化的感受呢?生就是一種勝利,而死亡是失敗嗎?生死何價?

快樂主義者認為生就是為了享福,應在短暫的歲月裡盡情的去歡樂。但責任主義者卻認為生的意義與價值在於是否能真實活在生命中去從事有益於世界的事。前者可以握有一杯清酒笑傲天下,自命非凡。後者卻能拋棄一切為他人而奔波。有時雖然被誤解,甚被欺負,但為了理想的實現也會勇往直前,甚被打倒,也在所不惜。他們奉獻的精神使生命發出光芒,普照萬人。

什麼是價值?價值是一種信念,一種喜好。它有主觀的價值與客觀的價值二種分野,主觀以自我的信念為重,用自我的喜好來評估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而客觀的價值則以公認的美德為念,把社會大眾的福祉當作一種追求的目標。我們也可說價值是人類追求真善美理想過程中的一種信念,有的以主觀有的也有以客觀的感受去應對人生。它有物質經濟的內涵,也有精神道德的意義。物質的價值主要的在追求舒適快樂,淨錢大錢,但他們卻不一定會快樂。嚮往非物質的精神意義者,豐富的物質不是生活的重心,反而的卻願意為理想而奉獻去造福人群。生死與價值就決定在這個個人的信念上。物質價值認為過舒適的生活是生活的主要目標,對精神價值嗤之以鼻。精神主義者則相信生命的意義不在於物質而在於奉獻。這二個價值觀都影響到人們對生死的態度。當然我們也看到了把精神與物質並重來追求理想的實現的人,他們即不失去自我對物質的嚮往,也不排拒精神價值的重要。這個二者並重的中間路線者雖占了世界大多數的人口,但卻只能說是平庸者。

重物質者當然對死會有一種排拒感,認為它的來臨就是一種快樂的消逝,而希冀活得更久,給自己更多的享受。精神的信仰者則認為生命的價值在於內容而不在長短更不在擁有世上榮華富貴,生的意義在於是否能在有限的時間裡,真實的把握每一個給予的機會,去從事使世界更美好更安益,更公義的事。

通常人們以生為慶幸,死為落敗把死亡看為是生之否定。不過當我們從生命的意義去了解生死時,卻會感受到生與死同是件美好的事,也都有令人感傷的一面。新生命的誕生可能是美事,但面對無限的挑戰,生則必須有勇氣去耕耘。死雖是永遠的告別,但卻是生命相襲必經之路。從醫學的立場言之,醫學的目的即在於「減除痛苦與診治病疾」。換句話說,生的延長是件美事,因之醫學研究的目的,無不在於打敗置人於死地的“病”。不過生命的無限延長不一定會是對人類的祝福,然而一個沒有時空去發揮生命潛能而提早消失的生命,也是一樣不幸。醫學本身雖與生死為伍,但死亡來臨就是生命與醫學關係的結束。它不過問死後的事,不過醫學的哲學與新近發展中的生死學卻對生死的價值與意義產生極大的興趣。生有它的價值,死也有它的意義。如果醫學有一天發明了長生不老的仙丹,叫人可以永遠不死,那會是對人類的一種祝福嗎?不!那反而是一種懲罰,一種詛咒。因之死亡也有它可愛的一面,它在人類極端痛苦無門可訴之際,變成一種解脫。死亡是故不只是現實生命的結束,也是一切苦難病痛的解脫。從這個觀點來看,對受苦的人而言,死亡不是一件美是嗎?但人求生之本能使人希望能夠在熟睡之後再次醒來,如果死亡只是一種睡眠,又有甦醒的時辰,人類就不會對它有所恐懼。很可惜,死亡雖是一場深沉的睡眠,但它沒有再醒過來的機會。台灣為了給予本身一個心靈上的慰藉,美其名為“往生”。其實這是一個自我欺騙的說詞,死亡如果是一種往生,那麼我們是否“活”在死亡境界裡,而死亡就變成了出生,小嬰兒的出母胎卻變成一個進入死亡境界的開始。到底死是生或生是死呢?為了迴避死亡,我們沒有必要自我欺騙去活在夢幻神話裡。只有我們積極的去活在每一個我們得獲的時間與機會,我們才能沒有恐懼的面對死亡。是故,死亡可以是對生命的肯定,也可以是生命的否定。錢找相信精神的價值,後者卻只求物質的享受。

死亡可以肯定生命,生命也可以否定死亡。有生之勇氣者,必也擁有死之勇氣。這個能肯定生與死的毅力的就是生命的價值觀,只要能把握每一個給予的時間去積極的活在其中去創造人生,那個時空就是一種契機(Kairos)據有永恆的價值。一個人就是有活得更久更長,但不會去開創時光,則那只是歲月(Chronos)的虛度。生死的價值就決定在我們是否活在Kairos裡或Chronos裡面?世界上好多的智仁勇者都活在Kairos裡,但卻有更多更多的人只懂得Chronos的歲月。

帶領猶太人出埃及的摩西就經驗了Kairos的意。他曾是享有物質世界給予的一切,活在皇宮裡面,要什麼有什麼,享盡了榮華富貴,但活在一個沒有公義的社會裡使他難過,有一次他看到他的同胞被欺負,為了正義,他挺身而出,但卻被誤解,後來終於放棄了物質的價值去追求精神的生活。把自由、解放與人民自決,當作生命追求的目標,拋棄了可以繼承的王位,活在曠野裡,並成為法老的對手,因為他有一個理想也確信生的意義是奉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全體人民。摩西雖然沒有親自帶領人民抵達應許的國土,也客死異鄉,更無人知曉他埋葬的地方,但生死的價值對他而言不在於死得其所,生得其願,而在於為人類、為社會、為週遭的人創造新生命的力量。他的生與死就是創造價值的寫照。加拿大一位青年只活了23年,但他的生命並不因時間的短暫而失去了意義與價值,反而的,卻是很多長壽百歲的人所望塵莫及。德利福斯(Terry S Fox)在十來歲出頭,正值活潑充滿活力的少年時期,就被診斷得了骨癌。一個年紀輕輕剛進入中學的他,就從此必須忍受無數治療。化學藥物給他難言的痛苦,但他堅忍了下去,心中一直想著難道得到癌病侵襲的人就必須精力這些苦難嗎?他決心要想出辦法使痛苦終結。他說:「Somewhere the hurting must stop」,但一位年輕多病,手無寸金的他又能做什麼?

病情並不因藥物治療得到改善,終於醫生不得不再他十九歲那年把他的右大腿加以切除,希望制止癌細胞的蔓延。二十二歲那年他決定用一之腿來從東至西走完加拿大,開始了所謂的「希望的馬拉松」(Marathon of Hope),盼望提醒各界的注意,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來從事癌症的研究,找出治療的方法。

有些人認為這位年輕小伙子單憑一條腿怎麼能走完一萬公里的路途呢?福斯裝了義肢,一跛一跛的向前邁去,雖然走路帶來更多的痛苦,切除大腿處不久就承受不了一天走三時英哩的壓力,皮破血流,但德利的心願已決,他知道他的日子無多,而癌症所帶來的痛苦又是何等的難熬。「疼痛一定必須終止」這是他的心願,也是他要向世界訴說的信息,因之,他又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走了大約三千公里,他受不了,因為癌細胞已擴散到他的肺部,一年過後,在一九八一年六月,就撒手西歸了,享年二十三歲。今天加拿大每年九月第一個週末已被認定為「德利福斯跑步日」(Terry Fox Run),全國參與徒步,來紀念這位熱愛生命,決心活在每一個他所曾經擁有過之日子裡的勇者。

德利失敗了嗎?沒有!他的決心毅力與奉獻,激起全加拿大及美國的注意,大量的捐獻飛擁而至,他把所有的,一共二千四百萬美元全部捐給癌症的研究,希望有一天癌症所帶來的痛苦真的可以制止消除。

得力在短暫的生命中所展現的勇氣與真摯變成了很多年輕人的典範,生命雖然有很多不幸,也會帶來無數挫折,但生命的意義在於不被打敗的精神,身體雖有病痛,勇者也會死亡,然而只要我們積極的生活再每一個所得獲的時空裡去奉獻,也必雖死猶生。生命就是要培養積極奮鬥的決心去克服困難中接受挑戰,我們都會死亡,但我們的生命可以因我們積極的奉獻及參與而影響後世並永遠長存。

摩西活了120歲,而德利卻只活了23年,不過這二位長壽與短命的人都沒有失去他們生命的意義,反而的,完了無限的價值,因為他們活著就是努力去為後人開拓出一片新園地,使生命充滿幸福健康,人類享有和平正義。他們在生之年沒有看到他們努力的成果,不過他們沒有絲毫浪費生命,卻使生命充滿光輝。他們生得有價值,活得有意義。這個就是生死與價值的最佳典範。

 

作者簡介;戴正德

          加拿大康克底亞大學比較倫理學(環境,社會及生命倫理學)博士

          曾任 加拿大沙省大學,美國金恩大學教授

               彭明敏文教基金會執行長

          現任  台中中山醫學院醫學人文教授

                              通識教育中心主任

                行政院衛生署醫事審議委員會委員

                            醫學倫理委員會委員

                國家衛生研究院論壇生命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