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玲玲走過(病房的解剖課) 

中山醫學大學  解剖學科  藍琴臺

 初識玲玲,是在92年的9月底,新學年度的上學期初。我在學校餐廳買便當,兩位女生迎面走來,沒有自我介紹,只見較為清瘦的那位掛著笑臉,有些怯意的問:「妳是教大體解剖學的藍老師嗎?我剛復學,還沒有去上過課,我跟班上的學弟妹們不熟,跟現在醫三的同學比較熟。」也許是她的開場白不夠高明,也許是她的笑容太陽光,也或許是她身旁的女伴的裝扮太時髦、手提包太搶眼,我口氣略帶不悅的說:「開學都已經過了兩三個禮拜,妳怎麼還在狀況外?我的骨骼系統都快上完了,妳要趕快追上進度呀!妳班上的人現在已經不是妳的學弟妹了,他們是妳的同學,妳最好還是趕快跟他們混熟才對,否則怎麼拿到講義、共筆和上課錄音帶?大體解剖學的課那麼重,可不是鬧著玩的。」

又過了兩星期,醫五的周建成同學來找我,說:「老師妳認識蔡玲玲嗎?她是我的直屬學妹,她從開學到現在都一直住在附設醫院,腎臟發炎一直好不了,都不能來上課,請老師想想辦法幫助她。」玲玲?莫非是去年暑假傳出罹癌的大一女生?莫非是我在餐廳碰到的那位?我的心頭一震,感到非常的歉疚,班上的學生發生了這麼重大的事故,為何我都無所悉?無所覺?

當下立即將工讀生召集過來商討對策。工讀生有四位:醫四的許育甄以及醫三的李佳容、林怡萱和張志丞。為了不影響他們的課業,也考慮到玲玲需要充分的休養,我請他們四個每人每週給玲玲一個小時,帶著真人骨骼到醫院幫她上課。然後又在醫二的班級上,召募了十來個自願者組成讀書小組,請他們每人認養一段章節,現學現賣,幫玲玲補習肌肉、關節與韌帶系統。再請科內張宏名和陳建榮兩位老師從旁協助,到醫院為玲玲舉行考試及實習測驗。就這樣子,按步就班、相安無事的過了期中考。

那時學校正在接受TMAC (Taiwan Medical Accreditation Council)的醫學系教學評鑑,我難免公務纏身,加上啟用了兩本新版的神經解剖學教課書,又要一邊跟國外科研雜誌的主編與評審打筆仗,真是忙得昏頭。更有甚者,學生陸續發生了一些棘手問題,有身心方面的,也有感情方面的,都找上門來求援,而因血癌在醫三時休學的李周憲同學也傳來病危通知了。我寫信給我新加坡的指導教授說,我覺得自己像個陀螺整天在轉,不停的說話,不停的上醫院,也不停的想哭,世間哪來的這麼多苦難?

聖誕節快到了,隨著周憲的病況轉危,我一個班級一個班級的去跟醫學系學生做說明,請他們發動卡片接力賽,讓周憲與玲玲隨時都被大愛所包圍所保護。學生的愛心炙烈,思想很純真,付出感情也直接大方,這些赤子之心一旦被喚起了,一旦被強化了,往後能夠發揮的力量更大,尤其他們日後都是站在醫療最前線的人,都是生命的守護者,願有多大,力就有多大。TMAC的評鑑委員不是念茲在茲的要我們加強人文醫學教育嗎?人文醫學教育不在課堂上,是在行動上做心靈的善化與改革,就讓我們從關懷與照顧自己的同窗手足開始做起吧!

期末考的範圍是我教授的周邊神經系統,撲朔迷離、抽象難懂,學生說12條腦神經不是條條通羅馬,而是最後糾結一起變成一條,通向死胡同。這時候,連讀書小組都自身難保、招架不住了,玲玲迫不得已打電話來,希望我親自去醫院幫她上課。

第一次到醫院上課,也是第一次正式見到玲玲(餐廳的那次不算,當時我只顧著罵人,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她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我原本以為會看到骷髏造型,她卻比任何健康人還要健康,我起先不甚明瞭,但事後細想才發覺是她的那股鬥志與樂觀,誠於中形於外,造成了我剎那間的錯覺。她的蘋果臉上經常掛著燦爛的笑容,不是那種淺淺的、茫然的、淒苦的笑,而是一笑起來就會滿室生輝的那種。她會跟你詳細報告病情,沒有絲毫恐懼與悲傷;也會認真聽取別人的看法,像是參加醫學研討會一樣,充滿理性與睿智;倒是很少哭,應該不是淚早已流乾,而是天生就不會隨意浪費眼淚的人。我從她身上漸漸明白了,原來可敬之人必有可愛之處,可悲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上課時她顯得非常緊張,再三道歉自己沒有事先準備好,要勞煩我從頭講起;又處處留意我是否感到不自在,像是個失責的主人。我沒見過這麼求好心切的人,我也沒想到她還那麼年輕,就懂得凡事檢討自己、體諒別人。她那麼的維護我,甚至不惜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的跟一位主治醫師搶佔會議室(當然不可能成功),說來慚愧,我竟從她大無畏的表現上獲得了某種程度的依賴和安全感。

我離去的當天晚上,她就發燒了,因為她上課時太緊張,不敢多要求上廁所,結果稍一憋尿,腎臟就發炎了。我事後知道了,感到非常懊惱,在此之前,我對於她本人一無所悉,對於她的病況也不甚了了,事實上她並非像表面看來的那麼健康與強韌。

第二次去醫院,我就不急著上課了。我開始遠兜遠轉的跟她談自己,看她反應,跟她互動。結果發現原來藏在理性背後的她,真正是個極端敏銳、感性的人。後來索性就不上課了,一去醫院就純聊天。我從未如此貼近過一位癌症患者,即便我母親得的是膽囊轉移的肝癌,但她從一發病到過世只短短的20天,而且大部份的時間又都處於彌留狀態,我無從知曉癌症對於當事人的迎面衝擊和全面顛覆。我們開始角色互換,她是師我是生,我向她學習死與生的課題,她一提到某本書影響了她,我就馬上去買來看;她說起情境轉折,也常讓我感同身受。我慢慢的走入了她的內心世界,漸漸的結上了這一段緣。

年關近了,周憲的病況逐漸穩定準備出院,玲玲的情形卻始終樂觀不起來。她的腸陰道瘻(Intestinovaginal fistula)長久不易閉合,泌尿系統也反覆發炎,在在顯示癌細胞潛藏在體內,伺機增生復發。我越是接近她,看著她義無反顧的規劃願景,我越是暗自擔心:她為死亡做好準備了嗎?我能為她做些什麼呢?

直至過完年,她北上求醫,住進了榮總,我認識了終日照顧她的六位愛心媽媽、無數幫助她的善心人士,還有川流不息的訪客,我這才知道我可以為玲玲做些什麼事情了。是的,我想為玲玲還掉世間的人情債,善緣可結,債卻不可欠。雖然大多數人為善不欲人知,但是我們不能感恩不圖報,即便只能做到口頭稱謝,也要誠心誠意的公開講出來。所以無論是玲玲的口述,或是我寫的週報,對於千恩萬謝的人與事,都是指名道姓、真人實事,我們從不掩飾內心的真情。這輩子有借有還,下輩子再來做個有緣人!

要不是看了她的口述,我無從認識更深層的她。明知道自己最大的精神支柱是病中相伴的男友,她還是揮劍將人間最後底一絲依戀斬斷了。她給了別人自由,也超脫了自我的執著。

她的口述原版唯一沒有指名道姓的就是她的男友─楊宗霖,這讓我更見識到了她的另一種慈悲─她想要保護當事人。楊也是我教過的學生,所以我一傳話過去,他就趕忙跑來報到了。我徵詢他的意見,說:「玲玲的愛情故事恐怕是她這一生的最精華部份,能不能讓它公諸於世?讓她直指其名、暢所欲言?」楊回答得乾脆:「我絕對沒有問題,甚至老師想補充什麼內容,我都可以提供更細節的資料。我跟玲玲之間是沒有任何隱瞞、也沒有任何溝通障礙的。」我再進一步確認:「有沒有考慮到以後你的女友或妻子可能藉此來跟你翻舊帳?那時你就吃不完兜著走了。」他靦腆的笑笑:「怕那些幹什麼呢?」嗯,好樣的,要相伴一生的人哪,不怕他把愛情給了別人,就怕他是個寡情的人,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對不對?

陪玲玲走過的心路歷程,多少改變了我的生命結構,這原不是我事先設計好的。有時候別人會問我所為何來?有時候我也會在內心詢問:那些愛心媽媽又所為何來?她們跟玲玲沒有師生關係,她們更是拿不出理由來的。其實也就是一種責任感吧!當你認定了那就是自己份內的事,不去做反而覺得良心不安了。好比是自己的親人生病,你會放任著不去照顧他麼?

曾經有一位醫師太太跟我說,最不喜歡在國內旅遊了,玩得正是高興,一通電話就把先生召回去了。事實上,我認識的很多醫師都是這樣子24小時待命的,他們真正是做到了「視病猶親」哪!人生在世,若是沒有分別心、排他性,那該有多好啊!